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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刻拍案惊奇 . 明·凌濛初 A A A A A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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仆人谢了,带了书来到淮安,递与刘老。此时刘、金两家久不见二人消耗,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。忽见有家书回来,问是湖州寄来的,道两人见住在湖州了,真个是喜从天降!叫齐了一家骨肉,尽来看这家书。原来是翠翠出名写的,乃是长篇四六之书。书上写道:"伏以父生母育,难酬罔极之恩;夫唱妇随,夙著三从之义。在人伦而已定,何时事之多艰?曩者汉日将倾,楚氛甚恶,倒持太阿之柄,擅弄潢池之兵。封豕长蛇,互相吞并;雄蜂雌蝶,各自逃生。不能玉碎于乱离,乃至瓦全于仓卒。驱驰战马,随逐征鞍。望高天而八翼莫飞,思故国而三魂屡散。良辰易迈,伤青鸾之伴木鸡;怨耦为仇,惧乌鸦之打丹凤。虽应酬而为乐,终感激以生悲。夜月杜鹃之啼,春风蝴蝶之梦。时移事往,苦尽甘来。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,王敦开阁而放妓。蓬岛践当时之约,潇湘有故人之逢。自怜赋命之屯,不恨寻春之晚。章台之柳,虽已折于他人;玄都之花,尚不改于前度。将谓瓶沉而簪折,岂期璧返而珠还?殆同玉箫女两世姻缘,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。天与其便,事非偶然。煎鸾胶而续断弦,重谐缱绻;托鱼腹而传尺素,谨致叮咛。未奉甘旨,先此申复。"读罢,大家欢喜。刘老向仆人道:"你记得那里住的去处否?"仆人道:"好大房子!我在里头歇了一夜,打发了家书来的,怎不记得?"刘老道:"既如此,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,会一会他夫妻来。 当下刘老收拾盘缠,别了家里,一同仆人径奔湖州。仆人领至道场山下前日留宿之处,只叫声奇怪,连房屋影响多没有,那里说起高堂大厦?惟有些野草荒烟,狐踪兔迹。茂林之中,两个坟堆相连。刘老道:"莫不错了?"仆人道:"前日分明在此,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,苕溪中鲜鲫鱼,乌程的酒。明明白白,住了一夜去的,怎会得错?" 正疑怪间,恰好有一个老僧杖锡而来。刘老与仆人问道:"老师父,前日此处有所大房子,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,今如何不见了?"老僧道:"此乃李将军所葬刘生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,那有什么房子来?敢是见鬼了!"刘老道:"见有写的家书寄来,故此相寻。今家书见在,岂有是鬼之理?"急在缠带里摸出家书来一看,乃是一幅白纸,才晓得果然是鬼。这里正是他坟墓,因问老僧道:"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?我好去问他详细。"老僧道:"李将军是张士诚部下的,已为天朝诛灭,骨头不知落在那里了,怎得有这样坟土堆埋呢,你到何处寻去?"刘老见说,知是二人已死,不觉大恸,对着坟墓道:"我的儿!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,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。今我到此地了,你们却潜踪隐迹,没处追寻,叫我怎生过得!我与你父女之情,人鬼可以无间。你若有灵,千万见我一见,放下我的心罢!"老僧道:"老檀越不必伤悲。此二位官人、娘子,老僧定中时得相见。老僧禅舍去此不远,老檀越,今日已晚,此间露立不便,且到禅舍中一宿。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消息回你,何如?"刘老道:"如此,极感老师父指点。"遂同仆人随了老僧,行不上半里,到了禅舍中。老僧将素斋与他主仆吃用,收拾房卧安顿好,老僧自入定去了。 刘老进得禅房,正要上床,忽听得门响处,一对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。仔细看来,正是翠翠与金生。一同拜跪下去,悲啼宛转,说不出话来。刘老也挥着眼泪,抚摸着翠翠道:"儿,你有说话只管说来。"翠翠道:"向者不幸,遭值乱兵。忍耻偷生,离乡背井。叫天无路,度日如年。幸得良人不弃,特来相访,托名兄妹,暂得相见。隔绝夫妇,彼此含冤。以致良人先亡,儿亦继没。犹喜许我附葬,今得魂魄相依。惟恐家中不知,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。儿与金郎生虽异处,死却同归。儿愿已毕,父母勿以为念。"刘老听罢,哭道:"我今来此,只道你夫妻还在,要与你们同回故乡。今却双双去世,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,迁于先垄之下,也不辜负我来这一番。"翠翠道:"向者因顾念双亲,寄此一书。今承父亲远至,足见慈爱。故不避幽冥,敢与金郎同来相见。骨肉已逢,足慰相思之苦。若迁骨之命,断不敢从。"刘老道:"却是为何?"翠翠道:"儿生前不得侍奉亲闱,死后也该依傍祖垄。只是阴道尚静,不宜劳扰。况且在此溪山秀丽,草木荣华,又与金郎同栖一处。因近禅室,时闻妙理。不久就与金郎托生,重为夫妇。在此已安,再不必提起他说了。"抱住刘老,放声大哭。寺里钟鸣,忽然散去。 刘老哭将醒来,乃是南柯一梦。老僧走到面前道:"夜来有所见否?"刘老一一述其梦中之言。老僧道:"贤女辈精灵未泯,其言可信也。幽冥之事,老檀越既已见得如此明白,也不必伤悲了。"刘老再三谢别了老僧。一同仆人到城市中,办了些牲醴酒馔,重到墓间浇奠一番,哭了一场,返棹归淮安去了。 到今道场山有金翠之墓,行人多指为佳话。此乃生前隔别,死后成双,犹自心愿满足,显出这许多灵异来,真乃是情之所钟也。有诗为证:连理何须一处栽?多情只愿死同埋。试看金翠当年事,愦愦将军更可哀。 卷七 吕使君情媾宦家妻 吴太守义配儒门女 词曰: 疏眉秀盼,向春风、还是宣和装束。贵气盈盈姿态巧,举止况非凡俗。宋室宗姬,秦王幼女,曾嫁钦慈族。干戈横荡,事随天地翻覆。 一笑邂逅相逢,劝人满饮,旋吹横竹。流落天涯俱是客,何必平生相熟?旧日荣华,如今憔悴,付与杯中醁。兴亡休问,为伊且尽船玉。 这一首词名唤《念奴娇》,乃是宋朝使臣张孝纯在粘罕席上有所见之作。当时靖康之变,徽、钦被掳,不知多少帝女王孙被犬羊之类群驱北去,正是"内人红袖泣,王子白衣行"的时节。到得那里,谁管你是金枝玉叶?多被磨灭得可怜。有些颜色技艺的,才有豪门大家收做奴婢,又算是有下落的了。其余驱来逐去,如同犬彘一般。张孝纯奉使到彼云中府,在大将粘罕席上见个吹笛劝酒的女子是南方声音,私下偷问他,乃是秦王的公主,粘罕取以为婢。说罢,呜咽流涕。孝纯不胜伤感,故赋此词。 后来金人将钦宗迁往大都燕京,在路行至平顺州地方,驻宿在馆驿之中。时逢七夕佳节,金虏家规制,是日官府在驿中排设酒肆,任从人沽酒会饮。钦宗自在内室坐下,闲看外边喧闹。只见一个鞑婆领了几个少年美貌的女子,在这些饮酒的座头边,或歌或舞或吹笛,斟着酒劝着座客。座客吃罢,各赏些银钞或是酒食之类。众女子得了,就去纳在鞑婆处。鞑婆又嫌多道少,打那讨得少的。这个鞑婆想就是中华老鸨儿一般。少间,驿官叫一个皂衣典吏赍了酒食来送钦宗。其时钦宗只是软巾长衣秀才打扮,那鞑婆也不晓得是前日中朝的皇帝,道是客人吃酒,差一个吹横笛的女子到室内来伏侍。女子看见是南边官人,心里先自凄惨,呜呜咽咽,吹不成曲。钦宗对女子道:"我是你的乡人,你东京是谁家女子?"那女子向外边看了又看,不敢一时就说。直等那鞑婆站得远了,方说道:"我乃百王宫魏王孙女,先嫁钦慈太后侄孙。京城既破,被贼人掳到此地,卖在粘罕府中做婢。后来主母嫉妒,终日打骂,转卖与这个胡妇。领了一同众多女子,在此日夜求讨酒钱食物,各有限数,讨来不够,就要痛打。不知何时是了!官人也是东京人,想也是被掳来的了。"钦宗听罢,不好回言,只是暗暗落泪,目不忍视,好好打发了他出去。这个女子便是张孝纯席上所遇的那一个。词中说"秦王幼女",秦王乃是廷美之后,徽宗时改封魏王,魏王即秦王也。真个是凤子龙孙,遭着不幸,流落到这个地位,岂不可怜! 然此乃是天地反常时节,连皇帝也顾不得自家身子,这样事体,不在话下。还有个清平世界世代为官的人家,所遭不幸,也堕落了的。若不是几个好人相逢,怎能够拔得个身子出来?所以说:红颜自古多薄命,若落娼流更可怜!但使逢人提掇起,淤泥原会长青莲。 话说宋时饶州德兴县有个官人董宾卿,字仲臣,夫人是同县祝氏。绍兴初年,官拜四川汉州太守,全家赴任。不想仲臣做不得几时,死在官上了。一家老小人口又多,路程又远,宦囊又薄,算计一时间归来不得,只得就在那边寻了房子,权且驻下。 仲臣长子原广,也是祝家女婿,他有祖荫在身,未及调官,今且守孝在汉州。三年服满,正要别了母亲兄弟,挈了家小,赴阙听调,待补官之后,看地方如何,再来商量搬取全家。不料未行之先,其妻祝氏又死,遗有一女。原广就在汉州娶了一个富家之女做了继室,带了妻女同到临安补官,得了房州竹山令。地方窄小,又且路远,也不能够去四川接家属,只同妻女在衙中。过了三年,考满,又要进京,当时挈家东下。 且喜竹山到临安虽在路长,却自长江下了船,乃是一水之地。有同行驻泊一船,也是一个官人在内,是四川人,姓吕,人多称他为吕使君,也是到临安公干的。这个官人年少风流,模样俊俏,虽然是个官人,还像个子弟一般。栖泊相并,两边彼此动问。吕使君晓得董家之船是旧汉州太守的儿子在内,他正是往年治下旧民,过来相拜。董原广说起亲属尚在汉州居驻,又兼继室也是汉州人氏,正是通家之谊。大家道是在此联舟相遇,实为有缘,彼此欣幸。大凡出路之人,长途寂寞,巴不得寻些根绊,图个往来;况且同是衣冠中,体面相等,往来更便。因此两家不是你到我船中,就是我到你船中,或是饮酒,或是下棋,或是闲话,真个是无日不会,就是骨肉相与,不过如此。这也是官员每出外的常事。 不想董家船上却动火了一个人。你道是那个?正是那竹山知县晚孺人。原来董原广这个继室不是头婚,先前曾嫁过一个武官,只因他丰姿妖艳,情性淫荡,武官十分嬖爱,尽力奉承,日夜不歇,淘虚了身子,一病而亡。青年少寡,那里熬得?待要嫁人,那边厢人闻得他妖淫之名,没人敢揽头,故此肯嫁与外方,才嫁这个董原广。怎当得原广禀性怯弱,一发不济,再不能畅他的意。他欲心如火,无可煞渴之处,因见这吕使君丰容俊美,就了不得动火起来。况且同是四川人,乡音惯熟,到比丈夫不同。但是到船中来,里头添茶暖酒,十分亲热,又抛声调嗓,要他晓得。那吕使君乖巧之人,颇解其意,只碍着是同袍间,一时也下不得手。谁知那孺人,或是露半面,或是露全身,眉来眼去,恨不得一把抱了他进来。日间眼里火了,没处泄得,但是想起,只做丈夫不着,不住的要干事。弄得原广一丝两气,支持不过,疾病上了身子。吕使君越来候问殷勤,晓夜无间。趁此就与董孺人眉目送情,两下做光,已此有好几分了。 舟到临安,董原广病不能起。吕使君吩咐自己船上道:"董爷是我通家,既然病在船上,上去不得,连我行李也不必发上岸,只在船中下着,早晚可以照管。我所有公事,抬进城去够当便了。"过了两日,董原广毕竟死了。吕使君出身替他经纪丧事,凡有相交来吊的,只说:"通家情重,应得代劳。"来往的人尽多赞叹他高义出人,今时罕有。那晓得他自有一副肚肠藏在里头,不与人知道的。正是:"周公恐惧流言日,王莽谦恭下士时。假若当时身便死,一生真伪有谁知?" 吕使君与董孺人计议道:"饶州家乡又远,蜀中信息难通,令公棺柩不如就在临安权且择地安葬。他年亲丁集会了,别作道理。"商量已定,也都是吕使君摆拨。一面将棺柩厝顿停当。事体已完,孺人率领原广前妻遗女,出来拜谢使君。孺人道:"亡夫不幸,若非大人周全料理,贱妾茕茕母子,怎能够亡夫入土?真乃是骨肉之恩也。"使君道:"下官一路感蒙令公不弃,通家往来,正要久远相处,岂知一旦弃撇?客途无人料理,此自是下官身上之事。小小出力,何足称谢!只是殡事已毕,而今孺人还是作何行止?"孺人道:"亡夫家口尽在川中,妾身也是川中人,此间并无亲戚可投,只索原回到川中去。只是路途迢递,茕茕母子,无可倚靠,寸步难行,如何是好?"使君陪笑道:"孺人不必忧虑,下官公事够当一完,也要即回川中,便当相陪同往。只望孺人勿嫌弃足矣!"孺人也含笑道:"果得如此提挈,还乡有日,寸心感激,岂敢忘报!"使君带着笑,丢个眼色道:"且看孺人报法何如?"两人之言俱各有意,彼此心照。只是各自一只官船,人眼又多,性急不便做手脚,只好咽干唾而已。有一只《商调·错葫芦》单道这难过的光景:两情人,各一舟。总春心,不自由。只落得双飞蝴蝶梦庄周。活冤家犹然不聚头,又不知几时消受?抵多少眼穿肠断为牵牛。 却说那吕使君只为要营够这董孺人,把自家公事趱干起了,一面支持动身。两只船厮帮着一路而行,前前后后,止隔着盈盈一水。到了一个马头上,董孺人整备着一席酒,以谢孝为名,单请着吕使君。吕使君闻召,千欢万喜,打扮得十分俏倬,趋过船来。孺人笑容可掬,迎进舱里,口口称谢。三杯茶罢,安了席,东西对坐了,小女儿在孺人肩下打横坐着。那女儿只得十来岁,未知甚么头脑,见父亲在时往来的,只说道可以同坐吃酒的了。船上外水的人,见他们说的多是一口乡谈,又见日逐往来甚密,无非是关着至亲的够当,那管其中就里?谁晓得借酒为名,正好两下做光的时节。正是:茶为花博士,酒是色媒人。两人饮酒中间,言来语去,眉目送情,又不须用着马泊六,竟是自家觌面打话,有什么不成的事?只是耳目众多,也要遮饰些个。看看月色已上,只得起身作别。使君道:"匆匆别去,孺人晚间寂寞,如何消遣?"孺人会意,答道:"只好独自个推窗看月耳。"使君晓得意思许他了,也回道:"月色果好,独睡不稳,也待要开窗玩月,不可辜负此清光也。"你看两人之言,尽多有意,一个说开窗,一个说推窗,分明约定晚间窗内走过相会了。 使君到了自家船中,叫心腹家僮吩咐船上:"要两船相并帮着,官舱相对,可以照管。"船上水手听依吩咐,即把两船紧紧贴着住了。人静之后,使君悄悄起身,把自己船舱里窗轻推开来。看那对船时节,舱里小窗虚掩。使君在对窗咳嗽一声,那边把两扇小窗一齐开了。月光之中,露出身面,正是孺人独自个在那里。使君忙忙跳过船来,这里孺人也不躲闪。两下相偎相抱,竟到房舱中床上,干那话儿去了。一个新寡的文君,正要相如补空;一个独居的宋玉,专待邻女成双。一个是不系之舟,随人牵挽;一个如中流之楫,惟我荡摇。沙边翙泬好同眠,水底鸳鸯堪比乐。 云雨既毕,使君道:"在下与孺人无意相逢,岂知得谐夙愿,三生之幸也!"孺人道:"前日瞥见君子,已使妾不胜动念。后来亡夫遭变,多感周全。女流之辈,无可别报,今日报以此身。愿勿以妾自献为嫌,他日相弃,使妾失望耳。"使君道:"承子不弃,且自欢娱,不必多虑。"自此朝隐而出,暮隐而入,日以为常,虽外边有人知道,也不顾了。 一日正欢乐间,使君忽然长叹道:"目下幸得同路而行,且喜蜀道尚远,还有几时。若一到彼地,你自有家,我自有室,岂能常有此乐哉?"孺人道:"不是这样说。妾夫既身亡,又无儿女,若到汉州,或恐亲属拘碍。今在途中,惟妾得以自主,就此改嫁从君,不到那董家去了,谁人禁得我来?"使君闻言,不胜欣幸道:"若得如此,足感厚情。在下益州成都郫县自有田宅庄房,尽可居住。那是此间去的便道,到得那里,我接你上去住了,打发了这两只船。董家人愿随的,就等他随你住了;不愿的,听他到汉州去,或各自散去。汉州又远,料那边多是孤寡之人,谁管得到这里的事?倘有人说话,只说你遭丧在途,我已礼聘为外室了,却也无奈我何!"孺人道:"这个才是长远计较。只是我身边还有这小妮子,是前室祝氏所生,今这个却无去处,也是一累。"使君道:"这个一发不打紧。目下还小,且留在身边养着。日后有人访着,还了他去。没人来访,等长大了,不拘那里着落了便是,何足为碍?" 两人一路商量的停停当当。到了郫县,果然两船上东西尽情搬上去住了。可惜董家竹山一任县令,所有宦资连妻女,多属之他人。随来的家人也尽有不平的,却见主母已随顺了,吕使君又是个官宦,谁人敢与他争得?只有气不伏不情愿的,当下四散而去。吕使君虽然得了这一手便宜,也被这一干去的人各处把这事播扬开了。但是闻得的,与旧时称赞他高谊的,尽多识他没行止,鄙薄其人。至于董家关亲的见说着这话,一发切齿痛恨,自不必说了。 董家关亲的,莫如祝氏最切。他两世嫁与董家。有好些出任的在外,尽多是他夫人每弟兄叔侄之称。有一个祝次骞,在朝为官,他正是董原广的妻兄。想着董氏一家飘零四散,原广妻女被人占据,亦且不知去向,日夜系心。其时乡中王恭肃公到四川做制使,托他在所属地方访寻。道里辽阔,谁知下落?乾道初年,祝次骞任嘉州太守,就除利路运使。那吕使君正补着嘉州之缺,该来与祝次骞交代。吕使君晓得次骞是董家前妻之族,他干了那件短行之事,怎有胆气见他?迁延稽留,不敢前来到任。祝次骞也恨着吕使君是禽兽一等人,心里巴不得不见他,趁他未来,把印绶解卸,交与僚官权时收着,竟自去了。吕使君到得任时,也就有人寻他别是非,弹上一本,朝廷震怒,狼狈而去。 祝次骞枉在四川路上作了一番的官,竟不曾访得甥女儿的消耗,心中常时抱恨。也是人有不了愿,天意必然生出巧来。直到乾道丙戌年间,次骞之子祝东老,名震亨,又做了四川总干之职。受了檄文,前往成都公干,道经绵州。绵州太守吴仲广出来迎着,置酒相款。仲广原是待制学士出身,极是风流文采的人。是日郡中开宴,凡是应得承直的娼优无一不集。东老坐间,看见户椽旁边立着一个妓女,净态恬雅,宛然闺阁中人,绝无一点轻狂之度。东老注目不瞬,看够多时。却好队中行首到面前来斟酒,东老且不接他的酒,指着那户椽旁边的妓女问他道:"这个人是那个?"行首笑道:"官人喜他么?"东老道:"不是喜她。我看他有好些与你们不同处,心中疑怪,故此问你。"行首道:"他叫得薛倩。"东老正要细问,吴太守走出席来,斟着巨觥来劝。东老只得住了话头,接着太守手中之酒,放下席间,却推辞道:"贱量实不能饮,只可小杯适兴。"太守看见行首正在旁边,就指着巨觥吩咐道:"你可在此奉着总干,是必要总干饮干,不然就要罚你。"行首笑道:"不须罚小的。若要总干多饮,只叫薛倩来奉,自然毫不推辞。"吴太守也笑道:"说得古怪。想是总干曾与他相识么?"东老道:"震亨从来不曾到大府这里,何由得与此辈相接?"太守反问行首道:"这等,你为何这般说?"行首道:"适间总干殷殷问及,好生垂情于他。"东老道:"适才邂逅之间,见他标格,如野鹤在鸡群。据下官看起来,不像是个中之人。心里疑惑,所以在此询问他为首的。岂关有甚别意来?"太守道:"既然如此,只叫薛倩侍在总干席旁劝酒罢了。" 行首领命,就唤将薛倩来侍着。东老正要问他来历,恰中下杯,命取一个小杌子赐他坐了,低问他道:"我看你定然不是风尘中人,为何在此?"薛倩不敢答应,只叹口气,把闲话支吾过去。东老越越疑心,过会又问道:"你可实对我说。"薛倩只是不开口,要说又住了。东老道:"直说不妨。"薛倩道:"说也无干,落得羞人。"东老道:"你尽说与我知道,焉知无益?"薛倩道:"尊官盘问不过,不敢不说。其实说来可羞。我本好人家儿女,祖、父俱曾做官。所遭不幸,失身辱地。只是前生业债所欠,今世偿还,说他怎的?"东老恻然动心道:"汝祖、汝父,莫不是汉州知州、竹山知县么?"薛倩大惊,哭将起来道:"官人如何得知?"东老道:"果若是,汝母当姓祝了。"薛倩道:"后来的是继母,生身亡母正是姓祝。"东老道:"汝母乃我姑娘也,不幸早亡。我闻你与继母流落于外,寻觅多年,竟无消耗,不期邂逅于此。却为何失身妓藉?可备与我说。"薛倩道:"自从父亲亡后,即有吕使君来照管丧事,与同继母一路归川。岂知得到川中,经过他家门首,竟自尽室占为己有。继母与我多随他居住多年。那年坏官回家,郁郁不快,一病而亡。连继母无所倚靠,便将我出卖,得了薛妈七十千钱,遂入妓籍,今已是一年多了。追想父亲亡时,年纪虽小,犹在目前。岂知流落羞辱,到了这个地位!"言毕,失声大哭。东老不觉也哭将起来。 初时说话低微,众人见他交头接耳,尽见道无非是些调情肉麻之态,那里管他就里?直见两人多哭做一堆,方才一座惊骇,尽来诘问。东老道:"此话甚长,不是今日立谈可尽,况且还要费好些周折。改日当与守公细说罢了。"太守也有些疑心,不好再问。酒罢各散,东老自向公馆中歇宿去了。 薛倩到得家里,把席间事体对薛妈说道:"总干官府是我亲眷,今日说起,已自认帐。明日可到他寓馆一见,必有出格赏赐。"薛妈千欢万喜。到了第二日,薛妈率领了薛倩,来到总干馆舍前求见。祝东老见说,即叫放他母子进来。正要与他细话,只见报说太守吴仲广也来了。东老笑对薛倩道:"来得正好。"薛倩母子多未知其意。 太守下得轿,薛倩走过去先叩了头。太守笑道:"昨日哭得不够,今日又来补么?"东老道:"正要见守公说昨日哭的缘故。此子之父董原广乃竹山知县,祖父仲臣是汉州太守,两世衣冠之后。只因祖死汉州,父又死于都下,妻女随在舟次,所遇匪人,流落到此地位。乞求守公急为除去乐籍。"太守恻然道:"原来如此!除籍在下官所司,甚为易事。但除籍之后,此女毕竟如何?若明公有意,当为效劳。"东老道:"不是这话。此女之母即是下官之姑,下官正与此女为嫡表兄妹。今既相遇,必须择个良人嫁与他,以了其终身。但下官尚有公事须去,一时未得便有这样凑巧的。愚意欲将此女暂托之尊夫人处安顿几时,下官且到成都往回一番。待此行所得诸台及诸郡馈遗路赆之物,悉将来为此女的嫁资,慢慢拣选一个佳婿与他。也完我做亲眷的心事。"太守笑道:"天下义事,岂可让公一人做尽了?我也当出二十万钱为助。"东老道:"守公如此高义,此女不幸中大幸矣!"当下吩咐薛倩:"随着吴太守到衙中奶奶处住着,等我来时再处。"太守带着自去。 东老叫薛妈过来,先赏了他十千钱,说道:"薛倩身价在我身上,加利还你。"薛妈见了是官府做主,怎敢有违?只得凄凄凉凉自去了。东老一面往成都进发不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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